“嘿,你是谁?”
深蓝的天空中飞快地掠过一道月光白的影子,虽然知道那道影子不可能听到他这微弱的问话,他还是轻轻地问了出来。
“风。”那个影子再一次从他面前掠过,应该是在回答他说:“我是无处不在的风,嗯……西边的海风。”
他有些吃惊,从大树后面幻出形状,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蹲在了树下,他抬起头,天空中没有了那个月光白的影子。他有些失落,抱紧了膝盖坐着,好一会儿,他眼光看向远方,低声问:“现在,你在哪里呢?”
“我说了,我是无处不在的、西边的海风啊。”影子又一次掠过,仿佛是贴着他的脸,他甚至闻到了一股西方的海所特有的腥甜味道。
“嘿,”那个影子模仿着他的语气,“你是谁?”
他拿手揉了揉鼻子,说:“我吗?我是菟丝子的精灵。”
月光聚集在他的跟前,幻化出一只驯鹿的形状,被囚锢的月光四下流动着。驯鹿开口问:“你多大了?”
他闻到了那股海风的味道,知道这只驯鹿是那个月光白的影子幻成的,于是咧嘴笑了,得意地回答:“我就快三百岁了!”他打量着驯鹿,驯鹿头部两点月光稀薄,透出了后面黑蓝的天空,仿佛是眼睛,打量着他。
驯鹿别过了头,问:“你离三百岁还有多长时候?”
“天亮时,就是整整三百岁,”他看了看月亮,这是极北之地的冬夜,总是满长得不像话。他问:“你多大?”
驯鹿似乎是笑了笑,说:“我是风,即生即灭,即灭即生。可以算是瞬间,也可以是永恒。”
“我该怎么称呼你,风?”
“就叫我西风吧。”西风走了两步,用浓浓的月光的鼻子轻触他的脸。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但是透着一股暖意,把冰凉的心,都化开了。
他笑起来,说:“我是菟丝子。”
“我知道。”西风卧下来,安静地卧在那里。
菟丝子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好困哦。”
西风的动作顿了片刻,轻缓而柔和地说:“别睡。”
“嗯?”菟丝子瞪着眼,不太明白。
西风看了看天空,夜已经过了一半,他站起来,幻化成一个年轻人的样子,坐在菟丝子对面的树下,叹了一口气,说:“先别睡,我给你讲讲……海吧。”
“海?!”菟丝子皱着眉,又立即展颜:“我还没有见过海呢,三百岁以后,是不是就可以离开草藤,去远方看一看?”
“唔……”西风吱唔了一阵。
好在菟丝子也不深究,终究还是小孩子的心性,紧紧抱了膝盖,按捺住兴奋:“我不再打扰你了,你快讲讲吧,你是风,一定去过很多地方,给我讲讲远方吧——西风。”
西风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重拾笑靥,说:“西边,是一片海洋,叫做挪威海,我总是从那里启程,前往东边的波的尼亚海湾,然后缓缓地回到属于我的西方。还是讲挪威海吧,那里对我来说,还是会熟悉些。靠近陆地的地方,是一片浅紫色的沙滩,真的是浅紫色的,就好像——好像每天清晨野牵牛花的颜色,近处的水是蓝绿色的,到远处,越来越深,直到变成夜空这样的蓝……深得,仿佛看不到底的眼睛。”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天很黑,黑得透出了幽幽的蓝光,月亮被遮住了。他抬手理了理头发,接着说:“近海岸很美,水下的森林甚至比这里还要繁茂。”
“森林?”菟丝子惊奇地问:“水下也有森林吗?”
“当然。”西风笑了,眼里却落着星星点点的忧伤,他望着菟丝子,说:“水下的森林,或许还要更美一些。那里有一种名叫‘白雾’的鱼,像一团雾气一样,很美。还有磷虾,在夜里,它们会发出幽蓝色的光。”
“鱼……虾……”菟丝子重复着这两个词,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两种生物,他心里充满了对那片海的渴望,却又是一阵困意袭来,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
西风的笑容顿了顿,他伸出手,仿佛要碰一碰菟丝子,最终,他没有把手伸到菟丝子那边,而是扶了扶自己的额头,他轻轻地喊他:“嘿,菟丝子,别睡。”
“可是,好困。”菟丝子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求你了,”西风皱着眉请求,“别睡。”
“我在努力……”菟丝子抬手揉着眼睛,勉强绽出一丝笑容:“你明天,还会来吗?我还想听……远方。”
“我……”西风语塞,再说话已有些哽咽,“我会来的,除非……你没有在这里等我。”
“怎么会呢?”菟丝子笑了,“我会一直在这里的啊。”
“那好啊。”西风强咽下那声啜泣。
菟丝子还是笑,请求道:“再讲讲挪威海吧,等我睡着了,你再离开,好不好?我就快睡着了……真的好困。”
西风不忍心再阻止他睡去,他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手背上留下一片月光白的痕迹,瞬间消散在夜色中。他哑着嗓子哽咽道:“海的深处住着巫妖和人鱼……”
菟丝子听出他的声音不对劲,困惑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听着,我来讲……人鱼长得很美,他们有一条水晶一般闪耀着光泽的鱼尾……”
“嘿,下雨了。”菟丝子提醒他。
西风抬头,几点大大的雨珠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心中又泛起一阵苦涩,果然,是无可改变的结局吗?
“继续讲吧,我还没睡着哦。”
“巫妖也很美,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美丽……”雨还在下,他看了看天色,要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他心里一阵痛,还是继续讲道:“巫妖的歌声非常动听,没有谁能对那样美的歌声置若罔闻……嘿?”他的目光移向菟丝子,他轻轻地叫他,可是没有谁回答。两行白色的月光从他眼中溢出,他起身抱起菟丝子,云层散开,东方出现了一片白,月亮沉在另一头。
多少个三百年过去了,结果还是这样。
西风无奈而惨烈地苦笑,把菟丝子放在树下,紧靠着他坐下。菟丝子只有在三百岁的前夜才能说话,然而度过这一夜,就只有死亡。
西风重新变回那只驯鹿的样子,月光争先恐后地流出这个轮廓直到这只月光白的驯鹿消失在即将到来的晨光中。
树下的菟丝子重新变回了一根草藤,变枯,变黄,化作扬尘,飞舞不见,可是,除非很仔细去看,不然你看不到,菟丝子曾呆过的那块地方,长着一片小小的幼嫩的芽。
风从林间掠过,发出一阵月光白的、带着海的腥甜的声音,他在呼唤:“菟丝子……菟丝子……”可是,我们只能听到那风呼啸而过。
十年,二十年……
一百年,两百年……
过了有多久了?连那阵来自挪威海的风也不知道。他从那片树林间掠过,在空中留下一道月光白的身影。
“嘿,你是谁?”
风听到那微至不闻的问话,他朝着声音飞奔过去,一株小小的菟丝子飘摇在树下。
终于又见到你了。风停住脚步,三百年的等待总算值得,三百年的轮回又到来,他回答着那个问题:“风,我是无处不在的风,嗯……西边的海风。”
两颗月光白的珠子落了下来,碎成满地月光。
2011年9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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