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杨花-收尾

蒂里克无精打采地把队长袖标扔给飞行员，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走到耶格尔身边，颓丧地说：“对不起……”

耶格尔揉了揉他的头发以示安慰，说：“又不是世界杯，不值得你带伤出战，万一恢复不好留下病根，我也会内疚的。”

蒂里克回望场上，虽然人数仍然是一样，但是飞行员独力难支，豹队之前勉力保持的阵型已经开始混乱了，被打穿只是时间问题。蒂里克哑着嗓子说：“是我太没用了。”

“怎么会怪你呢，输了也……”耶格尔还想安慰蒂里克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四年前他带着豹队这个名字拿到了奖杯，眼看着今年又艰难地走到了最后，又怎么可能真的甘心豹队倒在这里？

“蒂里克，把鞋借我。”

“？！”蒂里克震惊地看着耶格尔。领队和球员的衣服倒是一样的灰色队服，耶格尔距离上场确实只差一双球鞋。可是耶格尔不是学生，没有上场的资格。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尼古拉又发起一次进攻，豹队拼死抵抗，后卫还是被迫打进一个乌龙球，所有的豹队队员都有些灰心丧气了。

耶格尔若无其事地解释：“反正已经这样了，万一呢。”

被举报学术不端之后，耶格尔意志消沉，蒂里克很久没看到他这样充满斗志的样子了。3:1基本上可以算是T~34队锁定了胜局，但是就算是输，豹队也还可以选择站着死还是跪着死不是吗？

之前耶格尔也和豹队一起训练过几次，体能撑过这最后十几分钟也不算勉强。他借换人上场之后，指挥其他队员按照之前练过的主防站位跑动，有了主心骨之后，小豹子们也安心不少，按部就班地阻击着T~34队的一次次突破尝试。

面对耶格尔的对位，尼古拉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悲喜，只是执着地通过配合或者个人的技巧继续进攻，耶格尔能拦下来的倒是有一半，余下的交给全体回防的其他队员，虽然险象环生，倒是成功守得T~34队没有再产生进球。终场哨声响时，耶格尔正好再次从尼古拉脚下断球，将又一次进攻扼杀在最初。

耶格尔把球踢到一边，向尼古拉伸出手。

尼古拉犹豫着与他相握，正要说什么，耶格尔已经率先放开手，招呼小豹子们去蒂里克旁边集合。

尼古拉怔在原地，看着耶格尔的背影，直到被T~34队欢庆的队员和亲友们团团抱住。

和联赛的金属奖杯不同，罗素杯的冠军奖杯是玻璃的，尼古拉握着被塞进手里的奖杯有点不知所措，无论是赛程踢下来的艰难，还是奖杯本身的材质，都让它显得弥足珍贵。在大家的欢笑声里，尼古拉把奖杯高举过头顶，在众人的感染下也由衷地笑起来，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会想——四年前，耶格尔也是这样举起了这个奖杯吗？

耶格尔微笑着鼓了鼓掌，扶着蒂里克准备去校医院处理伤口。抢在蒂里克开口之前，耶格尔叹了口气，说：“真是不甘心啊，是不是？”

蒂里克老老实实地说：“其实也是早就想到如今的豹队技不如人了，不然当初也不会处心积虑挖伊武什金。仍旧是凭这批人走到决赛，也是不错了……唯一可惜的是错过了安娜。”

“想不服输也不行——蒂里克，我要是另起炉灶，你跟不跟我去呀？”

蒂里克皱起眉：“您准备放弃了？”

耶格尔云淡风轻地说：“我也以为我会起码坚持到调查组调查出结果，毕竟如果愿意拱手让出这一切，我那时候就不会不合规地占有这个想法。如果他们查不出来，那证明我根本没有错，不是吗？”

“对啊！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你看，今天我违规上场，没有人追究，也还是一败涂地。”

~

“老师——”

可惜在学校里喊老师，目标太广。大多数老师自矜身份并不会回头，耶格尔也没有。

尼古拉在校医院找了一圈，最后在楼上远远看到耶格尔领着一瘸一拐的蒂里克已经走了出去，又急匆匆跑下楼，气喘吁吁地试图叫停两人。叫老师不行就只好叫名字了。

“耶格尔！”

耶格尔现在不太想面对尼古拉，假装听不见，催蒂里克快走。

“克劳斯！尼古拉斯！”

耶格尔感觉头皮发麻，在蒂里克忍不住的偷笑中转身，无奈地看着尼古拉跑近，艰难地喘匀了气，说：“五分钟！”

耶格尔回头看了看蒂里克包扎的脚，尼古拉也杀气腾腾地看过来。蒂里克简直想瞬间消失，但是他的脚实在不允许，只能“通情达理”地说：“你们先走！我自己可以慢慢回去！”

耶格尔四下看了看，说：“你在这坐着等我，我一会开车来接你。”

已经打定主意承认，耶格尔有恃无恐地等着尼古拉先开口质问。却没想到尼古拉梗着脖子说：“对不起。”

“……？”耶格尔想了想，是为举报道歉？为什么？

“蒂里克跟我说了，您的脸，是我弄出来的那场事故伤的，”尼古拉坚定地注视着耶格尔带着疤痕的右脸，郑重地说，“我很抱歉。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是我的错。”

耶格尔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侧脸，仿佛试图把它隐藏起来，平静地说：“都过去了。”

“过去会影响现在和未来，”尼古拉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就算是过去了，我也会承担起我应该负的责任，我希望我所爱慕的您也是。”

耶格尔轻轻笑起来，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是自己先开口，现在再说总有一种被伊武什金裹挟着表白逼迫的感觉。

“好，我承认我用不道德的手段获得了荣誉和如今的职位，我会向学校请求离职以及找杂志社撤回那篇文章或者刊登说明。”依然是不舍得的，耶格尔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但是对未来的茫然仍旧压在他心头。

尼古拉认真地说：“我始终是相信您的才华的，您其实根本不必借助别人的成果，也能创造出足够优秀的成果的。”

耶格尔苦笑：“被我自己奉为天才的人夸奖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我吗？我自认为在科研上也还是不差的！如果您有了新的实验室，我还是很愿意为您做实验的！任凭差遣——就当做是我对造成您的伤的补偿吧。”

耶格尔摇摇头：“这是两码事，你也不用觉得亏欠，就当做是我们扯平了吧，反正我也不会奢求你撤销举报给我留点面子什么的。”

尼古拉拧起眉头：“我，撤销举报？”

“嗯？有趣了，除了你还有人知道我的成名作其实用了你的想法吗？我记得当时旁边没有别人了。”

“我的想法？”

尼古拉现在看起来太无辜了，耶格尔也忽然怔住了。他确信自己只做过这样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唯一的受害者只有伊武什金。他在反复提过那篇文章之后，自己就开始被迫接受调查，耶格尔其实并没有想过还有别的可能性。耶格尔试探着问：“你不是看了我那篇文章吗？”

“看了啊，很天才，很漂亮，如果没有违反学术道德规范，就是完美的成果了——不过和我还有关系吗？”

“它违反学术道德规范的那一点就是整个实验都建立在你的想法的基础上。”耶格尔纳闷地看着尼古拉的一脸困惑，无奈说，“除了你，还有谁会知道这件事并且检举给校方呢？”

“才不是我——您居然以为我是匿名举报的那种人！这才应该好好向我道歉！”尼古拉快气得跳起来，看到耶格尔仍在思索，夸张地分辩说：“我就算举报！也会实名的！”

耶格尔笑着扶额，深感不透明的互相猜忌实在是很耽误事情。于是他也严肃地说：“那么，除了占用你的这个想法，伊武什金，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其他的任何实验构思、设计、结果和学术成果，都不存在任何学术不端和违背道德规范的行为。”

“什么我的想法？我才没有想过！”尼古拉理直气壮地说，“就算真的是这个问题，我会为您作证，那些完完全全是您应得的。”

耶格尔感觉鼻子有点酸，看着尼古拉的眼睛，他忍不住坦诚地说：“如果我的内心足够扭曲，此刻应该会对你的宽容更加愤怒。我担惊受怕三年的东西，在你心中原来都不值一提。”

获得耶格尔无罪承诺的尼古拉兴奋得过了头：“那我把我自己赔给您吧！您脸上的和心里的创伤，我造成的我会弥补！我绝对会对您负责的！”

耶格尔忍不住嫌弃：“狗都不要。”

尼古拉满心欢喜地绕着耶格尔跑圈，让耶格尔不由得惊叹踢完一整场比赛的年轻人还有这么旺盛的精力：“既然没有什么别的问题，那您以后能用名字叫我吗？别那么生疏了……求您了！”

耶格尔反问：“我和你有到称呼名字那种程度的关系吗？”

尼古拉扑到耶格尔右边，紧紧抱住他的右臂，厚着脸皮推销自己：“您不是也喜欢我吗？那天在您车上我听到您跟安雅承认了！”

“放手——”耶格尔垮下脸，无奈一只手推不动尼古拉的两条胳膊。

尼古拉索性凑上去亲了一下耶格尔的右脸，湿漉漉的唇瓣擦过干涸一样触感的旧疤。尼古拉还在回味那种触觉，耶格尔却惊恐地看了看四周，苦着脸说：“你不会是想要用师生恋害我再被投诉吧伊武什金？”

“啊这——我不是故意的……”

蒂里克百无聊赖地用还完好的那只脚摆弄地上的小石头——耶格尔说好的去开车呢！哪有这么漫长的五分钟啊！

~

耶格尔照常在通风橱前面做实验，敦促尼古拉写毕业论文他好来改，尼古拉愁眉苦脸地推三阻四，宁愿再多做几天实验。

耶格尔的调查结果出来，没有查到任何可能违反学术道德规范的行为。由于这个结果，调查组还尽职尽责地追查了匿名举报人，结果是耶格尔评选博导职称的竞争对手。这个竞争对手想要把耶格尔拉下马没能成功，自己却因为毫无证据的诬告被校方解聘了。

耶格尔一本正经地和调查组唏嘘了几句，终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蒂里克领着师弟师妹们来祝贺，最没眼色的尼古拉还准备了两支礼花筒，不过在耶格尔警惕的注视下根本没敢打开。

蒂里克喜气洋洋地说：“竞争对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老师这次参评肯定能成功啦，以后就是博士生导师了。”

“好像是这样。”

“可惜没有早一年，不然我就可以直接转您的博士！”

耶格尔冷冷地嘲讽说：“啊，是谁拖着不肯写文章让我没有成果可以申请呢？”

蒂里克心虚地闭了嘴。

耶格尔心情大好，忍不住转而调侃尼古拉：“伊武什金，考我的研究生吧，只要你过笔试我保证收你。”

尼古拉瞪了他一眼：“才不要。”

“真令人伤心啊。”耶格尔假装心碎，“我还以为这半年你在这里做毕设，会对我的实验室很有感情。”

“有是有，不过您不是愿意和您的学生谈恋爱吗？”尼古拉说得光明磊落，安雅都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尼古拉躲避的时候碰到了礼花筒的机关，一支礼花筒“嘭——”地爆开，五颜六色的彩纸瞬间充满了耶格尔的实验室。耶格尔捂住了额头，眼看就要发火，蒂里克带头学生们一哄而散，只有尼古拉抱着另一支礼花筒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很好，我的办公室上上下下，就交给你打扫了。”耶格尔绝望地看着乱糟糟的桌子和地面，气不打一处来。

尼古拉欣然接受，并且想着反正是自己要打扫，开心地打开了剩下的礼花筒，然后自顾自地发表祝贺词：“恭喜耶格尔先生！现在您要做的就是等我毕业啦！”

“我没听说过不写论文能毕业的。”耶格尔抱着手臂翻了个白眼。

“这么大好的时候不要提扫兴的事情嘛！”

耶格尔看着彩纸在尼古拉身边纷纷落下，掩盖不住的明媚笑容，让这堆在他看来是垃圾的碎屑有了一点五彩缤纷的雪的错觉。

如果往后的日子都能有这样的笑容为伴，似乎永远都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耶格尔不由得微笑起身，向尼古拉伸出手：“那么，很高兴认识你。”

尼古拉无视了这只手，隔着办公桌给了耶格尔一个巨大的熊抱。

Th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