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杨花-发展

尼古拉果断躲进了斯捷潘的实验室，帮斯捷潘烧了一周坩埚，正在心不在焉地看斯捷潘整理一套电弧焊工具。

“你不是有你自己的实验室了吗？别来烦我。”话虽然这么说，斯捷潘还是给尼古拉扔了一块染色玻璃。

尼古拉在手里盘着玻璃，问道：“要是我没地方去，你能帮我解决毕设的问题对吧。”

“只要你不觉得一个化学学生拿物理的实验毕业很奇怪就行。”

尼古拉闷闷地说：“理化不分家，再说了不是有物理化学吗？”

斯捷潘给设备接电，试了试敲击，焊条无动于衷：“如果你还觉得物理化学就是物理加化学，还是算了，别毕业祸害人了。”

尼古拉正要继续抬杠，电火花一闪，尼古拉眼前一花，瞬间感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块黑斑。他努力眨了眨眼，黑斑还在……于是他幽怨地说：“我好像被您弄瞎了，斯捷潘同志。”

斯捷潘若无其事地说：“我给你护目镜了。”

“护目镜？？？”尼古拉盘了半天的玻璃把他的手都染黑了，他才意识到这块掉色的玻璃是用来挡电焊强光的。尼古拉有点崩溃：“不是吧，这也是你自己染的？”

“嗯。”斯捷潘谨慎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那块，用大量胶带贴在一个挖了眼睛的面具上。

尼古拉闻了闻，感觉味道有点熟悉。斯捷潘无所谓地表示用的是伊奥诺夫的水粉颜料。尼古拉震惊：“虽然伊奥诺夫好欺负……你也不能……人至少不应该……”

斯捷潘忍无可忍：“嗯，人至少不应该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能怎么办，他凑过来我就亲上去吗？”尼古拉脸红着碎碎念。

斯捷潘自己戴上面具，示意尼古拉准备下，又开始当当当把焊条戳上钢件：“不用给我描述细节，我谢谢你了。”

尼古拉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没用染色玻璃，选择转身背对着斯捷潘。看着对面的墙壁上，自己在焊光照射下的影子一闪一闪，尼古拉被轻微灼伤的眼睛开始默默流泪，然后他灵光一现：“你说，是不是因为耶格尔拒绝师生恋，才故意这么做让我死心？”

“不然呢？”斯捷潘震惊了，这还是他带着做了两年实验的天才少年吗？居然蠢到现在才想清楚？

尼古拉委屈地抱住自己的膝盖，然后听见安雅敲了敲门。她戏谑地看着尼古拉，说：“不回消息不接电话，你果然在这儿，喏，领导找你。”

尼古拉退缩：“我眼睛受伤了，去不了。”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斯捷潘因为安雅的到来停下了电焊实验，一脚踢掉了电源。

安雅好奇地看了一眼尼古拉红红的眼睛，转而看到斯捷潘两手都是油污，于是很有眼色地给斯捷潘点了根烟。斯捷潘满足地吸了一口，斜眼看尼古拉，含混地说：“没人能做的了这家伙的领导，除非是克里姆林宫里那位。”

安雅靠在危化品柜子上，提醒说：“明天就是杯赛报名截止日期了，我去交报名表的时候听说你们T~34队还没报名，不比了吗？”

斯捷潘摇摇头：“我们只是还没决定新队长。”

“我才不会走！”尼古拉炸毛反驳。

安雅问：“科利亚不踢了？”

“他叛变了。”

“还没有！”

“还……？”安雅点点头，“学长用什么打动你了？”

“都说了还没有。”尼古拉跳起来，冲着斯捷潘挥了挥拳头，大步冲出去，把门关得震天响。

安雅狡黠一笑：“他是不是以为他藏得很好，没人知道他喜欢耶格尔老师？”

斯捷潘惜字如金地点评：“世界第一蠢货。”

~

一路跑到耶格尔实验室这边，尼古拉盯着雪白的墙壁发现视野中还是有一块黑斑，不过那些非条件反射的眼泪倒是干了。尼古拉想着要不要去洗手间洗一把脸，耶格尔正好拉门出来。

“伊武什金，”耶格尔的语气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还有实验，别偷懒，另外豹队的事情，我想最后和你商量一次。”

尼古拉一鼓作气跑过来，这时候又有点想溜。他自己都不确定如果耶格尔再问一遍，他的回答会是什么。他跟着耶格尔走进办公室，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有些拘谨地坐在椅子上。

“咖啡还是茶？”

尼古拉抬头打量着耶格尔放杯子的柜子，问：“有酒吗？”

耶格尔失笑：“别逼我给你倒杯牛奶。”

尼古拉悻悻地低下头，咕哝说：“那随便吧。”

耶格尔也图省事，从自己日常用的咖啡壶里倒了杯咖啡推到尼古拉面前，然后也坐下来，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我代蒂里克给你道个歉吧，他见猎心喜，光想着拉你到豹队，给你造成困扰了。”

“……”尼古拉有点放空，这是什么情况。

“但是，我对豹队确实很有感情，豹队如今也非常需要帮助，所以伊武什金，我想请求你帮我训练豹队，可以吗？”

“什……？”

“你们T~34队也需要陪练吧，或者你和你的朋友们想踢球的时候，顺便帮我带几个豹队的孩子，实战中才能有进步嘛。”

就算对方不是他的心上人，只是个普通的老师，尼古拉也没理由拒绝这样的提议。看着尼古拉还在犹豫，耶格尔无辜地抿了一下嘴唇。

尼古拉艰难开口：“那……那我岂不是失去了一次机会。”

意识到尼古拉在说什么机会，耶格尔笑起来，靠在椅背上，调笑说：“我以为你不想再提了。”

打心底里明白耶格尔才是不会再提的那个人，尼古拉有恃无恐地挑衅：“您要不要再试一次？”

果然耶格尔连消带打：“我现在不接受本科生。”

尼古拉，气气。

“所以，先好好做实验吧，伊武什金同学。”

尼古拉感觉眼前的黑斑更严重了。

~

虽然尼古拉自己都是个被嫌弃的本科生，带上几个豹队的小朋友之后居然还有了点前辈的威严。本着不欺负小朋友的原则，尼古拉带着沃尔乔克、斯捷潘和伊奥诺夫四打六，还能占据一点上风。

毕竟这也是T~34队的最强阵容了，带上像瓦夏那样的新人一稀释，反而不会有这么好的战力。

好好的暑假，小豹子们被蒂里克一条消息拽出来听一个莫斯科人发号施令本来很不爽，可是踢着踢着就能发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尼古拉看起来漫不经心，实则收全场跑动于眼底，不看球传球如同炫技；沃尔乔克看起来悍勇无谋，实际上脚下活极细，两个豹队球员关门防守也无法把球从他脚下抢出来，只能寄希望于自家门将大发神威；伊奥诺夫是当之无愧的中卫，身高就能卡死豹队灵巧型前锋，看起来软软的，实际上跑起来也不慢，让小快灵也无计可施；至于斯捷潘，嗯豹队目前还没能直接对上斯捷潘，不过这个门将不同于前面三个跑动的，看起来就足够不好惹了。

外号“飞行员”的豹队中场很乖巧地在休息的时候问尼古拉怎么在跑动的同时观察形势。通常来说他是蒂里克的替补，早就想取而代之了，可是实力不允许。

尼古拉捡了张破纸，用从斯捷潘实验室里顺出来的蓝色铅笔给飞行员画战术图讲解。他很认真地解释：“最重要的是，你要在你的脑子里把你看到的场景转化成像地图一样的俯视模型，或者说上帝视角。这样你才知道应该作出什么选择。”

飞行员把那张纸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伊奥诺夫看了一眼，几条歪七扭八的线中间几个根本不圆的圆，轻轻地说：“这也能叫图吗。”

两只豹队后卫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为什么您防守的时候那么灵活？”

伊奥诺夫顿时没有了吐槽尼古拉的伶牙俐齿，期期艾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尼古拉解围说：“不用找他了，你们俩以为自己是门柱吗？沃尔乔克没过去的时候就像桩子一样杵在那儿？等他带着球到了再起步当然晚。在球场上，你们的脚永远不应该停下来，喏，先练习怎么站，随时做好冲刺的准备。”

两个崽抬头看了一眼伊奥诺夫，伊奥诺夫肯定地点了点头。

把人踢服了之后，尼古拉就开始让他们练基本功，练体能，最后再加几个折返跑下来，小豹子们已经快累哭了。

尼古拉却还想自己人再踢一场二打二。伊奥诺夫头一个反对：“我的画应该干了，我要回去接着画图。”尼古拉还没来得及劝说，才看到斯捷潘已经走远了，只能悻悻地放了同伴走。

转身一看，六只小豹子没得到号令，还巴巴地看着他。尼古拉抓了抓头，想了想自己校园卡里的余额，最后说：“那，我请你们吃冰淇淋？”

飞行员说着那怎么好意思让学长破费啊，吃起来倒是没客气。尼古拉笑眯眯，理所应当地说：“没关系，我会找蒂里克还回来的。”

尼古拉开心的是，他终于有了可以在实验间隙和耶格尔聊天的话题，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飞行员好几次向他抱怨体力不够了，然后自己一脸冷漠地说“继续跑”、“再快点”、“快点”。

耶格尔大笑着靠在实验台上，促狭地挤兑：“如果你当了导师或者教练，一定能在学生中收获一个最push的口碑。”

尼古拉反以为荣，反击说：“可惜他们无缘得见，耶格尔老师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样不近人情——至少还会亲自做实验呢。”他从另一个通风橱里找到了要用的冰醋酸，拿过来大大咧咧地在试验台上打开。

耶格尔吸了吸鼻子，立刻就变了脸，严厉地训斥：“谁允许你在外面开冰醋酸的。”

“我要调pH……通风橱里没有空的插座了。”尼古拉委屈地举起手里需要用冰醋酸调pH的溶液。

“那也不行。”耶格尔看着通风橱里在运转着的各个电器，忍痛拔掉了自己的油浴锅，催促说：“你快点，要不然就用试纸。”

“不必了不必了……”尼古拉赶紧把pH计转移到通风橱里，开始小心翼翼地滴加。

耶格尔随口问：“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旋蒸，然后测产物量。”尼古拉紧张地看着pH计的示数，补充说，“这是最后一组了。”

“那很快就要有新的结果……”

“啊——！！！”尼古拉一声哀嚎，“调过了！”

耶格尔忍不住笑了笑，说：“怕什么来什么，实验室里称之为泡利与实验不相容原理。”

尼古拉苦恼地晃了晃瓶子，希望能有奇迹发生，却还是不得不求助耶格尔：“那应该用什么调回来？氢氧化钠吗？”

“那会引入钠离子。”

尼古拉想了想瓶子里有的成分，感觉更无助了：“可是氢氧化钽不溶……”（只借一下钽的字形，和真正的金属钽无关）

耶格尔不知道尼古拉是在装傻还是真的没转过弯来，无奈提醒：“氨水。”

“哦对，我还要旋蒸！氨很容易就去掉了！”

耶格尔看着尼古拉兴冲冲地去找氨水，又闻到了空气中的醋酸味，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出去躲一躲即将到来的氨水味。他慢条斯理地摘着手套，正好赶在尼古拉开瓶之前夹着烟出门。

尼古拉正在思考老师为什么突然走了，耶格尔回头叮嘱说：“弄完记得把我的油浴锅装回去。”

“哦……”尼古拉在通风橱的边缘打开了氨水，不出意外地熏到了自己。

等耶格尔抽完一支烟回来，满鼻子氨水味的尼古拉就忍不住往耶格尔身边凑，企图用燃烧的烟草味拯救自己的嗅觉。耶格尔怜悯地看着他，感慨说：“明明很聪明，怎么做实验总是不过脑子，这么不小心？”

尼古拉嘟嘟囔囔地把溶液倒进梨形瓶里，组装旋蒸装置：“问题不大，这次问题不大。”

耶格尔失笑，这次问题是不大，毕竟实验室还没炸呢。

两人各自做着实验，又开始聊豹队的训练，之后渐渐的就开始讨论足球战术。耶格尔当年的豹队控制力强，通常喜欢从后卫开始把球牢牢控制在脚下，稳扎稳打地传递到前方，最后沃尔夫一锤定音；而T~34队的队员水平一向参差不齐，打不了控球，所以重在拦截反抢。但是不管怎么说，校队队员实力都有限，战术能起到的作用可能还不如体能训练，更不如个人技巧和能力——这也是为什么蒂里克只想挖尼古拉。

“虽然事实是这样，不过也还是指挥水平不够，不能化腐朽为神奇。”耶格尔有些遗憾地说。

尼古拉满不在乎：“指挥能力也是和战斗能力相适应的嘛，不管是队员还是战术，都不会突然出现个天才。”

“天才啊。”耶格尔看着玻璃反光里的尼古拉，不置可否。

“今天溶剂蒸发得好慢啊。”尼古拉把旋蒸的梨形瓶卸下来查看了好几次，又咬着嘴唇装回去。

耶格尔点点头：“你不是加多了醋酸吗，醋酸沸点高，确实难一点。”

尼古拉垂头丧气地总结：“果然犯的小错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耶格尔很欣慰尼古拉能学到这样一个教训。

又过了半个小时，尼古拉再次卸下梨形瓶，依然有大量液体。耶格尔也觉得不对了，小心翼翼地就着尼古拉的手闻了一下瓶口，的确是醋酸的味道。尼古拉望着耶格尔，等待老师给他一个解决的方案。耶格尔犹豫着说：“要不然升温吧，现在水浴温度是四十五，纯醋酸作溶剂一般会用到五十度以上。”

“可是我这不是纯的醋酸。”尼古拉不太敢调温度，之前学这个操作的时候，斯捷潘和蒂里克不约而同地强调了宁可蒸发慢也不能升温，一旦暴沸就全完了。

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用。耶格尔也有些担心温度过高不太好，于是建议说：“一点一点升吧。”

尼古拉把水浴温度调到四十八度，重新组装了梨形瓶，等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果然无济于事。耶格尔很肯定地说：“升到五十度吧。”

尼古拉将信将疑地操作了，碎碎念着说：“如果暴沸了怎么办？”

两个人一起盯着在水浴中翻滚的梨形瓶。

暴沸如果不突然那就不会叫暴沸了。

尼古拉大叫着把水浴撤掉的时候，梨形瓶里的溶液已经连着冲上了两个玻璃缓冲球，和之前的冷凝水一起糊在内壁上，眼看着是无法回收了。

尼古拉捧着缓冲球，可怜巴巴地看着耶格尔。

耶格尔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把手里的移液器调来调去，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假装事不关己。

“老师——！”尼古拉真想连名带姓吼一下耶格尔表达自己的愤怒。

耶格尔忍着笑，尴尬地说：“如果不沸腾，你也蒸不出来，归根结底是你的错不是我的。”

“您还笑！”尼古拉怨念地蹲下，委屈地说，“它可是对照组，全部平行都要重新做了。”

“啊这，”耶格尔无计可施，“那就重做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您要对此负责。”

“你觉得是就是吧。”

“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唔……多喝热水？”

救命啊，尼古拉抬起头看着老师带笑的脸，感觉说着渣男语录的耶格尔也格外性感。

~

然后尼古拉就发现，被耶格尔毁了一个月的成果似乎也不是一件太坏的事情。不管尼古拉有没有察觉到、或者承不承认，从前在他心目中的耶格尔是完美的。这样小小的指导错误加上微不足道的逃避责任，让耶格尔整个人鲜活可爱了起来。尼古拉终于敢直接看着耶格尔的眼睛，看他微微翘起的嘴角，看他轻轻蹙起的眉头，看耶格尔察觉到这无礼的目光时，漫不经心的缓缓眨眼。

他真迷人。尼古拉这样对自己说。

暑假快要过完的时候，耶格尔要备课，还有各种各样的杂事随着开学像潮水一样涌来。尼古拉需要格外珍惜起和耶格尔两个人占据实验室做实验的日子了。

然而耶格尔给他自己安排的实验越来越少，催尼古拉写实验报告倒是越来越频繁。尼古拉最初那份实验报告耶格尔改了无数遍，差不多相当于重写了，让尼古拉模仿着再写这一次的。

尼古拉对着稿纸百无聊赖，还是更喜欢做实验摆弄瓶瓶罐罐。耶格尔的实验逐渐接近尾声，终于可以把油浴锅里的硅油清理掉了。反反复复煮了一个夏天，油早就变了颜色。

尼古拉拿着两支试管假装在忙实验，看到耶格尔在准备把硅油倒掉。欣然翻出油桶，帮忙扶住了一个漏斗。

耶格尔稳稳地端着油浴锅，把还温热的硅油倒进尼古拉准备的油桶里。尼古拉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要是我用油浴，应该已经不知道把自己烫了多少伤了。”

耶格尔没忍住笑，手里抖了一下，好在细细的油线还在漏斗里，没有洒出去。倒完了油他才开口说：“原来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您是对的，做实验再怎么注意安全都不为过——这我还是得听的。”

尼古拉整理好的废油桶，耶格尔也把之前用过的实验装置一一拆开，放进水池里。加了足够的洗涤剂，耶格尔把水池堵上，拧开水，随手摘掉手套又开始摸烟盒，顺便对尼古拉说：“帮我关水。”

这次不像实验那样需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尼古拉看着水池里荡漾在玻璃仪器上方的泡沫，忍不住立刻关上水龙头，扔下手套转身跟了过去。

走出实验室右转穿过走廊，尽头是少有人走的消防楼梯，抽烟的教师或者博士生通常就在这里解决，耶格尔也不例外。

耶格尔低头点烟的时候还在笑，然后才看到跟在自己身后的尼古拉，不由得挑眉，顺手多抽出一支烟递到尼古拉面前，调侃说：“我记得你不抽烟。”

“嗯嗯……”尼古拉胡乱答应着，下意识把烟接过来，握在手里——自己跟过来是要做什么来着？好像没想好，就已经这么行动了。

尼古拉抬头看着耶格尔被烟雾模糊的双唇，偏偏那个人还要炫耀一般，用濡湿的海绵滤嘴擦过那微红的、柔软的、有弹性的唇瓣，灰蓝色的烟像是有人在施展魔法，传送着铺开燃烧的烟草味道，然后鬼爪一样通过尼古拉的鼻腔，沿着气管盈满他的胸膛，捅破他的肺泡，最后抓住他的心脏。

于是尼古拉靠近了一步，轻佻地抽走耶格尔手里点燃的烟卷，笑着说：“老师，抽烟太多对身体不好。”

“同学，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耶格尔放下唇边空荡荡的手，顺手理了理领带，然后靠在背后的墙上，刻意把“同学”叫得很重。他的目光划过尼古拉的脸，死死地盯着卷烟末端那个燃烧的光点。

“那您会听取，哪怕一点点吗？毕竟我是对的。”

“还来。”耶格尔不跟他废话，直接摊开手。

尼古拉犹豫了一下，把燃着的烟直接在手心里捻灭，然后揉成一团，放回耶格尔手中。耶格尔怔了怔，迅速地握住尼古拉的手展开，只见掌心一团烟熏火燎中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泡。

耶格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尼古拉反手握住耶格尔的手，滚烫的掌心让耶格尔有一种灼伤的错觉。他下意识地回缩了一下，然后被尼古拉更紧地握住。

“老师，您的手好凉……”尼古拉歪头笑了笑，“像这样我就不疼了。”

耶格尔被他气笑了，用力挣开，顺手扇了一下尼古拉的脑袋，咬着牙说：“给你脸了是吧，伊武什金。”

尼古拉捂着头故作委屈，同样以姓氏称呼老师：“耶格尔好凶啊。”

耶格尔冷笑：“你怎么不叫克劳斯呢。”

尼古拉假装听不出来，一脸阳光灿烂：“我可以吗？！”

“现在滚回实验室，或者从今以后滚出我的实验室。”耶格尔淡定地下了逐客令。

尼古拉做了个鬼脸，小声嘟囔：“明明是你先伸手、你先牵的。”然后赶在耶格尔发作之前，拉开沉重的防火门跑了过去。

所以他也就没能目睹，耶格尔淡漠的脸上最终还是生成了抑制不住的笑容，然后他就那样笑着，又点燃一支烟。

~

尼古拉带豹队的特训也没有持续几次，斯捷潘他们懒得陪他之后，他通常就只是加入豹队的训练一打多，锻炼一下自己的视野和技巧，再者就是给小豹子加体能训练。

等到蒂里克从工厂返校，第一时间组织了豹队的队内对抗，自己和尼古拉分别率领一队比赛。很明显，队员们的水平都有很大的提高。

蒂里克十分感激，被尼古拉敲诈了一顿大餐还要千恩万谢：“之前威逼利诱你加入豹队是我不对，还是老师有办法，竟然可以这样两全其美。”

尼古拉哼了一声，毫无感情地说：“你在队里威望也很高。”

蒂里克装作听不出嘲讽，依然笑着说：“现在他们更崇拜你。”

“飞行员每次折返跑的时候可能都在心里骂我吧。”

“比起接线员，飞行员很听话了，他知道好歹的。”蒂里克也面临毕业，他还没有决定把豹队队长交给飞行员还是另一个外号“装填手”的后卫。

尼古拉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比赛要是碰到的话，你们的战术打法我可就全都知道了。”

“所以接下来就是我给他们秘密特训啦——话说回来，校队比赛能有什么决定胜负的战术呢，能把体能和配合练出来就足够了。”

尼古拉怔了怔，试探：“老师也这么说。”

蒂里克理所应当地说：“就是老师说的呀。我一直请求他做战术指导，他就是这样拒绝我的。”

尼古拉感觉心里好过了一点。

然后蒂里克随意地问：“那你们俩有进展了吗？”

“什么进展？谁？”尼古拉反应很大地跳起来。

蒂里克露出一个调皮的笑，无辜地解释：“4号和5号催化剂啊，你们不是一人做一个吗？有进展吗？”

尼古拉愤愤地盯着蒂里克，他说的绝对不是实验，可是也不能不打自招，更何况除了牵到手根本没有什么进展——为此还挨了一巴掌呢。

蒂里克有意无意地提示：“那你可要抓紧时间啊。”

尼古拉，生气——蒂里克到底知不知道啊！

在工厂得到了足够的数据，蒂里克开始撰写毕业论文准备冬天毕业。他之前投的文章也在准备发表，还有一个作者贡献表要提交。蒂里克打印出来先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发消息要了沃尔夫的授权自己代签，接着把表格拍到正在写实验报告的尼古拉面前。

“伊武什金，签下名。”

尼古拉下意识写了名字，才茫然地问：“这是什么？”

蒂里克着急签完去扫描，随口说：“又不会害你。”

尼古拉不依不饶地拽住蒂里克，抢过表格仔细看了看，疑问：“我？为该文章做出了特别贡献？”

“没错。”

尼古拉又看了一眼论文标题，很陌生，追根究底问：“我都没见过这个实验，能做出什么贡献？”

“你多一篇文章的挂名，以后不管考研还是工作都有好处。”蒂里克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喋喋不休。

“挂名发表是学术不端吧！”尼古拉抓住表格要撕，“你再重打一份吧，我不签。”

蒂里克赶紧抢回来，求饶：“只是个三作而已，不用这么严肃，二作往后挂个名很普遍的。”

虽然身高只差了一点点，尼古拉还是没抢过，只能气冲冲地问：“老师知道吗？”

“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老师不同意的事情我敢自己随便做主吗？”

尼古拉有点懵：“可是我没有贡献……老师他，他不应该同意。”

蒂里克没想到尼古拉是个这么死脑筋的人，只能把表格收好，拍拍尼古拉的头，安慰说：“那你就当做是你帮忙训练豹队的谢礼吧。”

看着蒂里克冲出实验室去敲耶格尔的办公室门，尼古拉还在想——球队的贡献和文章究竟是不一样的吧。

~

这个学期耶格尔要格外忙碌一点，蒂里克那篇文章的接收意味着他达到了申请职称的标准。耶格尔的实验室没有秘书什么的，就他一个光杆司令带几个学生，他又不愿意拿繁琐的文书工作麻烦研究生，就只能在自己开会、上课、备课的间隙自己准备。

蒂里克贴心地说：“老师，有些没有技术含量的表格可以交给我来填。”

耶格尔揉了揉脸上的疤，严厉地说：“冬季毕业，十月论文送审，你现在连第一稿都没给我，哪有闲工夫填表。”

蒂里克吐吐舌头：“不行就明年，您这些材料不是时间更紧吗？”

“人家都是生怕延毕，你怎么还想多读？”

“反正我毕业之后也是留校跟着您做实验，或者干脆专职帮您做这些文书报账的工作，早半年晚半年又没什么关系。”

耶格尔神色缓和了一些，他虽然知道蒂里克一直以来都只是想帮他，还是说：“你毕业了我才能招新学生，这个理由行了吗？”

“说起招生，简单的事情您还可以让伊武什金做啊。”蒂里克促狭地眨了眨眼。

耶格尔没好气地说：“闭嘴，去写你的论文。”

蒂里克突然正了正神色，说：“对不起啊老师。”

“你又做什么了？”耶格尔有些诧异，虽然说了“又”，但是蒂里克毕竟是个听话的学生，哪怕犯错也都不值一提，似乎没有什么需要这么郑重道歉的事情。

“带伊武什金三作的事情，您之前勉强同意了，但是我找他签字的时候，他表现得很反感……”蒂里克叹了口气，“我总觉得我好像做错了，可是顺位这么后面的作者哪怕真的带两个闲人也没什么吧，更何况伊武什金……”

耶格尔制止蒂里克再说下去：“你上次提了之后我也仔细想过，能带他名字还是带上吧。他在这儿做毕设，哪怕是洗洗瓶子也算是贡献，应该没人挑得出毛病。”

蒂里克又叹了口气：“他和您一样，总把学术不端挂在嘴边，也是很在意这些的，万一……”

“你管好你自己别说出去就行。”耶格尔落寞地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不提这茬还好，蒂里克立刻又生气起来，称呼也突然从老师变成了同事：“你还让我别说漏嘴，自己偏偏要说出全名让他检索，是生怕伊武什金看不到你的论文吗？”

“他不会看的。”耶格尔自嘲一笑，“他讨厌死看论文了。”

蒂里克撇撇嘴：“这么了解了吗？我问他你们俩有没有进展他吓得不轻，看来是真的有啊？”

“我也知道你能做实验能写论文，但是最讨厌调整格式……至于我和伊武什金，不会再有了。”耶格尔把微烫的咖啡一饮而尽，忽然想起来这个杯子上次给尼古拉用过。

“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你。”蒂里克歪了歪头。

“是啊，所以才不会再有了。”耶格尔轻轻地把杯子放下，“反正年轻人嘛，他很快就会遇上更让他心动的人的。”

~

借着忙碌，耶格尔差不多每天只会在实验室走廊或者教学楼碰到尼古拉，尼古拉会像以前一样向他问好，耶格尔就步履匆匆地冲他点点头。

罗素杯开始了赛程，尼古拉除了T~34队的练习和比赛，也会被学姐安雅威逼去给巴别塔队助威，飞行员还邀请他去看豹队比赛，再加上自己的毕业设计还有考研复习，居然也没有太多闲暇。

与此同时耶格尔最终还是撑不住，把一部分资料交给了蒂里克，蒂里克毫不犹豫地分了其中一部分给师弟师妹。

安雅目瞪口呆：“这就是学长你给耶格尔老师分忧的方式？”

蒂里克理直气壮地说：“就是些整理名单的工作，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时间，而且大头还在我这儿呢。”

于是安雅也顺理成章地叫来了尼古拉，吩咐说：“你先按时间顺序整理好，然后一会儿你来报，我来记录。”

尼古拉震惊地翻着那一摞乱七八糟的证书，说：“原来老师得过这么多奖啊！”

“这个工作果然适合你。”安雅很满意。

耶格尔来学生休息室这边找蒂里克的时候，发现尼古拉坐在安雅桌子前面，大声念出自己这些年获得的大大小小的奖项，忽然感觉格外羞耻。

他敲了敲蒂里克的桌子，蒂里克乖乖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跟着老师走出去。尼古拉的声音立刻停了下来，死死盯着蒂里克的背影。

怀抱着“也想要成为和耶格尔老师那样有默契的研究生”的想法，尼古拉在复习的时候格外有干劲，连通风橱上都贴了一堆专业单词，背得如火如荼。

联赛加上杯赛，学校里好一点的球队差不多达到了两周一场比赛的密度，两个月过去，T~34队和豹队稳稳通过了两轮淘汰赛，巴别塔队也有惊无险。

耶格尔那边把申请材料递完了，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尼古拉就带着自己精心“模仿”的实验报告来邀功了。

对于5号催化剂的理解，尼古拉不可谓不透彻了。他的化学计量学和化学物理基础很扎实（其实是斯捷潘锤炼出来的），对于催化剂的原理有很新颖的讨论。

耶格尔在心里感叹，不愧是天才。然后淡淡地夸奖说：“有进步。”

尼古拉快把嘴角咧到耳朵了。

耶格尔又翻了翻，最终评价道：“再补充一些文献背景和少量数据，这就是一篇很完美的本科生毕业论文了。”

耶格尔有一种错觉，好像尼古拉背后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疯狂摇动。

“不过，这些描述性的套话，你也不要一字不漏地用我给你写的——最起码自己也要检查一下拼写吧。”耶格尔划出自己习惯拼错的两个单词，尼古拉原封不动地照单全收了。

尼古拉挠了挠头，毫不客气地问：“我可以继续借鉴您的文章写背景吗？”

耶格尔淡淡地说：“太久了，文献更新很快的，你要是真的想参考，看蒂里克那篇吧。”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老师很不希望我看您的文章。”

真是个敏感的小鬼。耶格尔感觉自己在引火烧身，却只能波澜不惊地反问：“有吗？”

~

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帮完那阵子的忙之后，尼古拉就很少来实验室做实验了。蒂里克提起来的时候，安雅会忽然想起一般，说：“上次去图书馆找书的时候看到他在那儿自习来着。”

“看来真的要来做咱们师弟了啊。”蒂里克坏笑着，“真期待他到时候不得不叫我老师的样子。”

“学长和科利亚就这么不对付啊？”

蒂里克无辜地扬眉：“要是你的巴别塔队和我们豹队一年也打生打死好几次，你也会恨我的。”

“蒂里克！还有空聊豹队？你看看你写的什么东西！”耶格尔把蒂里克早上交上去的论文初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蒂里克心虚地整理了一下稿纸，亦步亦趋跟在耶格尔身后。耶格尔余怒未消，蒂里克也不敢坐，胆战心惊地站在耶格尔桌子对面，乖乖听训。

“之前不是很擅长写东西吗？到你自己的毕业论文怎么就成了这样。前言不搭后语，我之前是这么教你的吗？”

“我……我可以解释吗老师？”

耶格尔并不给解释的机会：“你没有理由写成这样，任何理由都不行。”

蒂里克不知所措地把稿纸放上桌子，耶格尔接过去，口气依然不好：“坐下，这一段，你先说说你觉得应该怎么改？”

蒂里克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在导师眼皮子底下一句一句改论文的地步，只能硬着头皮重新组织语言，看到耶格尔的神色稍有缓和才艰难地叹了口气。耶格尔拿着红铅笔在稿纸上画了很多箭头和线，蒂里克自己都觉得有些头疼。

不过指导到后来，两个人的语气都轻松了一些。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耶格尔只是照例扬声说：“进来。”

门外的人却没有动静，蒂里克乖巧地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正装的行政工作人员，其中那位女士对蒂里克说：“麻烦请耶格尔老师出来一下。”

蒂里克回身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犹豫着喊了一声：“老师，他们……”

耶格尔也听见了那位女士说的话，手里的铅笔都没有放下，起身走了过来。

另一位男士主动关上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门，挡在门口，然后拿出自己的证件，说：“耶格尔老师，我们是学校学术道德检查委员会的，有人向我们举报您涉嫌论文结果造假，您办公室内的所有物品都需要接受我们的检查，您依然保持人身自由，但是我们希望您能够配合接受调查。”

耶格尔和蒂里克对视了一眼，泄气地笑了笑。蒂里克反而大胆问道：“我是耶格尔老师的研究生，我可以知道是谁举报了老师吗？”

那位女士得体地笑了笑：“为了防止报复行为的出现，我们不可以透露举报人信息。但是如果是实名举报，我们采取的措施也不会这么轻微，所以很抱歉，我们也不知道举报人是谁。”

“行了，蒂里克。”耶格尔拦住了蒂里克的追问，然后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调查属实，会影响我的学生的毕业吗？”

“他的所有相关成果需要经受审查，如果他本身没有涉嫌学术不端行为，那么不会有影响。”

耶格尔点点头：“好，谢谢。另外房间里还插着一壶咖啡，我想你们需要先断一下咖啡壶的电以免发生意外。”

“耶格尔——”蒂里克抓狂地看着两人进了耶格尔的办公室拍照保存现场，自己画满红线的论文初稿甚至在桌上被吹起一个角。他看起来比耶格尔激动得多，质问说：“你为什么不申辩？你问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打算就这么承认下来吗？”

“蒂里克，于理，申辩会有专门的程序，现在说太多只是浪费时间；于情，我担心这样一天已经很久了，我很累。”

“是伊武什金，是吗？”

“我不知道。”耶格尔把玩着手里的红色铅笔，没有否认，不然的话事情似乎太过巧合，毕竟那天看尼古拉的实验报告的时候，那孩子刚刚问了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老师很不希望我看您的文章。”

尼古拉看着耶格尔办公室门上的封条，想着这句话，用尽全身的力气，失望地骂出了一句“伪君子”。

TBC